不久前，日本最大鋼鐵制造商日本制鐵株式會社（下稱“日本制鐵”）的一紙訴狀，引起了全球鋼鐵業(yè)的關注。
日本制鐵稱，因寶鋼股份（600019.SH）違反日本制鐵電磁鋼板相關專利，生產電磁鋼板供應豐田汽車用于電動汽車制造，已向東京地方法院起訴寶鋼股份和豐田汽車，要求兩家企業(yè)分別給予200億日元（約11.26億元人民幣）的損害賠償。
在全球鋼鐵業(yè)，目前日本制鐵的鋼產量排名第五，而寶鋼股份的母公司中國寶武集團則已經躍居第一。日本制鐵和寶鋼股份在40年前就有著密切的合作，在寶鋼籌建期間，就從當時還叫“新日鐵”的日本制鐵引進了成套裝備、技術和現(xiàn)代管理制度，千余名寶鋼技術、操作人員東渡日本接受培訓和實習，新日鐵也派出大批技術專家參與、指導寶鋼建設。
直到現(xiàn)在，兩家公司還在中國合資運營著兩家鋼板廠，其中一家合資公司已經成功運營近20年，為什么在此時，日本制鐵卻要把自己的“學生+合作伙伴”告上法庭？
惹眼的豐田大訂單
日本制鐵的前身是于1897年建成的官營八幡制鐵所。2019年4月1日，原新日鐵（日本最大鋼鐵企業(yè)）、日鐵日新制鋼等多家公司重組合并，正式更名為日本制鐵。
在日本，日本制鐵不僅是最大的鋼鐵企業(yè)，也是眾多高端制造企業(yè)重要的鋼材供應商，包括豐田、本田等在內的汽車廠商所需要的高端鋼材，大多都由日本制鐵供應。而日本制鐵起訴寶鋼違反專利的“電磁鋼板”，正是用于新能源電動汽車的馬達制造。
在中國，日本制鐵提到的“電磁鋼板”，被稱為“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”，是實現(xiàn)將電能通過馬達轉化為動能，實現(xiàn)能量轉換的關鍵基礎材料，其性能直接影響能量轉化的效率，是新能源車驅動電機無可替代的核心材料之一。
由于技術門檻高，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的售價也遠高于一般鋼材產品，鋼廠由此獲得的利潤也更高。
一位鋼鐵行業(yè)內人士告訴記者，目前國內具備電磁鋼板供應能力的鋼鐵企業(yè)只有3家，完成全車系認證的則只有寶鋼和首鋼。海外也只有韓國的浦項鋼鐵、日本制鐵、日本JFE具有新能源汽車電工鋼的供給能力，但由于此前的應用市場限制，產量一直沒有增加。
時間退回到三年前，在豐田汽車確立了加快新能源電動車的戰(zhàn)略規(guī)劃后，其實是先找了本國的日本制鐵，希望其增加電磁鋼板的產量和供應量。然而，當時的日本制鐵正在巨虧中掙扎，并沒有接下豐田的增產需求，投建新的電磁鋼板生產線。
于是在2019年底，豐田向國外的寶鋼，首鋼和浦項制鐵同時發(fā)出邀約，訂購新能源汽車用電磁鋼板，最終三家鋼廠都拿到了訂單，但寶鋼拿下了大頭，并從2020年開始大批量供應，這也是寶鋼首次拿下豐田汽車在日本的大單。
2020年7月，豐田汽車向日本國內銷售的混合動力車（HEV）和純電動汽車，開始部分采用寶鋼股份生產的電磁鋼產品，這也是日本大型車企首次在日本國內生產的乘用車中，采用中國企業(yè)生產的無取向電工鋼。
到2020年底，從虧損中緩過一口氣的日本制鐵，還是決定追加100億日元的投資，上線一條新的電磁鋼板生產線，并在今年投產。但當日本制鐵再去找豐田推銷電磁鋼板產品時，豐田提出，其未來所需要的電磁鋼板增量部分可以由日本制鐵供應，但價格要比寶鋼供應的便宜些，因為寶鋼供應的電磁鋼板，使用下來的質量評估并不比日本制鐵生產的差。
這也是導致日本制鐵把豐田和寶鋼股份告上法庭的直接導火索。被搶了生意的日本制鐵申請臨時禁令，叫停豐田在日本國內制造和銷售的涉嫌侵犯其專利的新能源汽車。
提前布局中國新能源車市場
豐田汽車率先對外表示，在鋼鐵制造商簽署供應協(xié)議之前，該公司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任何專利侵權問題。豐田汽車已向寶鋼股份核實其提供的材料是否涉嫌侵犯專利，并得到了不存在侵權的書面保證。
之后，寶鋼股份也發(fā)布公告稱，專利認定應當建立在雙方嚴謹、科學的技術交流和求證基礎上，對于日本制鐵單方面主張，公司不予認同。針對日本制鐵所提出的技術專利訴訟，寶鋼股份表示將積極應訴，堅決捍衛(wèi)公司權益。
一位寶鋼股份內部管理層對記者透露，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產品相關生產線的工藝技術、產品技術和產線技術，都是由寶鋼完全自主研發(fā)的。
早在十多年前，國家已經出臺了鼓勵發(fā)展新能源電動車的政策，寶鋼判斷這將帶來新能源電動車用鋼需求的爆發(fā)，于是開始與國內的電機廠合作，聯(lián)合開發(fā)用于電機馬達的無取向電工鋼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這種供應商早期介入的EVI（Early Vendor Involvement）模式，是寶鋼在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實施的研發(fā)方式，最初起步是從與上汽、一汽共同開展車用鋼板國產化替代開始，通過全面介入客戶從研發(fā)到量產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提前了解客戶的用鋼需求，有針對性地研發(fā)相應的鋼材產品與應用技術。
“可以說，國內新能源車發(fā)展的超前布局，給寶鋼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產品的研發(fā)提供了充足的‘土壤’環(huán)境，通過與國內電機廠以及比亞迪等汽車廠商的合作，我們用了三四年的時間，就自主研發(fā)了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產品的相關工藝流程和裝備技術，并在隨后的幾年不斷優(yōu)化，目前生產的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產品質量，已經處于全球領先水平。”上述寶鋼股份內部管理層對記者指出，“最先進的技術，一定是在最大的消費市場，才能得到更多應用和升級，在這期間，國內龐大的新能源車消費群體所反饋的充足的應用數(shù)據(jù)，也為相關電工鋼產品的不斷優(yōu)化提供了研發(fā)數(shù)據(jù)支撐。
寶鋼股份2020年的年報顯示，2020年寶鋼股份的無取向電工鋼產量271萬噸，取向電工鋼產量84萬噸。公司已經成為新能源汽車驅動電機用材的第一供應商，全球市場占有率30%，國內市場占有率60%。日本鋼鐵聯(lián)盟的調查也顯示，寶鋼股份已開始向美國的純電動汽車生產商特斯拉供貨。
然而，由于國內新能源車的供需仍在增長，國外越來越多的傳統(tǒng)汽車廠商也陸續(xù)確立了新能源電動車的技術路線，近年來，新能源車電機用電工鋼一直處于供不應求的態(tài)勢。
浙商證券的研報就指出，國家鼓勵家電、工業(yè)電機能效等級提升，未來在這些領域中對于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的需求將快速提升，總需求預計2025年達到80萬~100萬噸，有5倍以上的增長空間。
于是，寶鋼股份決定投資27.2億元，在上海新建一條無取向電工鋼生產線。這是目前全球唯一完全面向新能源汽車行業(yè)的高等級無取向電工鋼專業(yè)生產線，已于去年底開工建設，計劃在2023年初投產。
寶鋼股份指出，這條生產線的工藝技術、產品技術和產線技術完全由寶鋼自主研發(fā)、自主集成，項目采用多項創(chuàng)新設計和技術，顛覆了全球全行業(yè)傳統(tǒng)無取向高牌號單機架制造技術，自主開發(fā)了連軋機軋制工藝裝備技術；設計全行業(yè)最高速的?；嵯串a線，用一條產線實現(xiàn)兩條產線的產能；退火涂層機組首次采用電磁感應技術制造無取向產品，制造效率大幅提高，產品性能水平全球領先。
而隨著寶山基地和青山基地的開工建設與投產，寶鋼股份高牌號無取向電工鋼的產能將從目前的40萬噸提升到2023年的100萬噸，位居世界第一，每年可為400萬輛新能源汽車提供高等級用材。
每年近百億的研發(fā)投入
在無取向電工鋼產品上的逆襲，只是寶鋼在探索鋼材產品高端化進程中的其中一環(huán)。在寶鋼股份近期舉行的業(yè)績說明會上，寶鋼財務總監(jiān)、董事會秘書王娟提到，目前公司自主研發(fā)的新一代汽車高強鋼、高等級家電用鋼、油氣管、橋梁用鋼、熱軋重軌等高端鋼材產品，都已處于國際先進水平。而這背后，是從技術引進到消化吸收，再到自主研發(fā)的數(shù)十年來的“厚積薄發(fā)”。
比如在高端汽車板方面，最初寶鋼就是選擇與當時的新日鐵合資建廠，以通過“市場換技術”的方式實現(xiàn)“彎道超車”。
2003年7月22日，寶鋼股份與新日鐵公司簽署合資意向書，共同投資65億元人民幣，在上海建設一家高端汽車板生產廠。寶鋼股份與新日鐵各占50％股份，雙方以現(xiàn)金方式出資，合資期限為20年。
合資廠計劃年產量170萬噸，其中冷軋鋼板90萬噸，熱鍍鋅鋼板80萬噸，產品定位于汽車用高等級鋼板。2004年12月，合資工廠的第一條機組正式投產，到2010年12月，五條主要機組的產能全部實現(xiàn)月達標。
其實在合資工廠投產之前，中國的汽車廠需要的汽車板，已有超過一半是由寶鋼提供。與新日鐵的合資，助推了寶鋼汽車板研發(fā)能力的進一步提升，而新日鐵也分享了合資工廠帶來的紅利：合資工廠自成立以來的近20年從未虧損過。
而在通過合資加速“學習”的同時，寶鋼也沒有放棄培養(yǎng)自己的研發(fā)團隊，公司負責研發(fā)高端鋼材新產品的主體是中央研究院（技術中心），截至2020年底，這個技術中心的研究人員已經超過千人，每年都投入近100億元用于自主研發(fā)。
常年的大手筆研發(fā)投入，也逐漸開始獲得回報。早在2008年，寶鋼就成功生產出了代表世界鋼鐵業(yè)最高工藝水平的低溫高磁感取向電工鋼，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國的取向電工鋼國產化率一直低于40%，高等級產品長期空白，超高壓大容量電力變壓器鐵芯材料更是完全依賴進口。
據(jù)記者了解，最初寶鋼介入取向電工鋼領域，原本也是希望通過與當時的新日鐵合資的形式，但由于這是對方“掏家底”的核心技術，新日鐵并沒有同意在取向電工鋼這一產品上與寶鋼合資，最終，寶鋼用了八到十年的時間自主研發(fā)，最終軋出了完全“國產”的取向電工鋼。
從10多年前取向電工鋼產出第一卷后，寶鋼就一直在不斷根據(jù)市場需求研制開發(fā)新產品，平均每年都要推出兩項首發(fā)產品。而隨著寶鋼和武鋼整合的落定，如今中國寶武集團的取向電工鋼產量和供應量，已經位居世界第一，改變了過去產品完全依賴進口的歷史。
“取向電工鋼和無取向電工鋼都是公司的戰(zhàn)略產品，公司對電工鋼產品的下一步規(guī)劃重點是優(yōu)化品種結構并落實綠色制造，滿足市場對高端產品的需求，其中取向主要滿足節(jié)能變壓器用料要求的提升，無取向主要滿足新能源車、變頻壓縮機和超高效電機用料要求的提升，“寶鋼股份董事長鄒繼新指出，未來公司則將打造“百千十”的產品戰(zhàn)略，即打造“百萬噸級、千元噸毛利、十億元總毛利、50%以上市占率”的細分領域冠軍品種，通過行業(yè)并購整合、內部產線升級、戰(zhàn)略聯(lián)盟等舉措，形成“冷軋汽車板+硅鋼+百千十產品+同質化產品不同質經營”四輪驅動，進一步提升盈利能力。
中國鋼鐵業(yè)從最大到更強
“學生不超越老師，人類永遠不會進步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，才能出于其類、拔乎其萃。經過幾代寶武人的奮勇拼搏，我們實現(xiàn)了歷史性跨越，當年的學生已經成長為年粗鋼產量和盈利水平全球第一的‘鋼鐵航母’?！痹诮衲晟习肽曛販嘏c日本制鐵的四十年友好合作歷史時，寶鋼這樣寫道。
根據(jù)寶鋼股份發(fā)布的三季報，今年前三季，公司的利潤總額達到291億元，同比增長162%，創(chuàng)上市以來同期最好業(yè)績。
而寶鋼從學生到超越老師的“逆襲”，也是中國鋼鐵行業(yè)20年來從最大到更強的縮影。
早在20年前，我國的鋼鐵產量就已經位列世界第一，但在產品質量和成本價格上，都與國外鋼鐵巨頭有著巨大的差距。
一個直接的體現(xiàn)就是，在中國入世后，由于在鋼鐵產品進口關稅上進行了大幅減讓，國外又好又便宜的鋼材產品大量涌入國內。入世第二年的前九個月，全國進口鋼材1897萬噸，比上年同期增長了47.4%。
不過，國外中高端鋼材產品的加速入華，也倒逼了我國的鋼鐵企業(yè)加快設備更新和產品結構調整的力度。“十五”期間，國內鋼鐵企業(yè)用于產業(yè)結構調整的資金就超過2000億元，不少鋼鐵企業(yè)增加了以熱軋鋼板、冷軋鋼板以及鍍鋅板為主的薄板生產設備，中國鋼鐵工業(yè)技術裝備水平大大提高。
如今，我國鋼鐵行業(yè)能夠生產的鋼材品種，已經基本實現(xiàn)全面的替代進口，而出口鋼材產品的“含金量”也有了質的提升。2020年，中國進口鋼材2023.3萬噸，均價831.6美元每噸，出口鋼材5367.1萬噸，均價847.2美元每噸，出口均價比進口均價還要高。
今年1月~11月份，我國出口鋼材6188萬噸，同比增長26.7%，出口價格更是逐月上升，8月~10月份均超過進口價格。
不僅如此，在12月16日舉行的中國鋼鐵工業(yè)協(xié)會冶金設備分會二屆二次會員大會上，中國鋼鐵工業(yè)協(xié)會副會長駱鐵軍透露，我國已建成世界上最完備、最先進的鋼鐵工業(yè)體系，基本實現(xiàn)了焦化、燒結、煉鐵、煉鋼、連鑄、軋鋼等主要工序主體技術裝備的自主研發(fā)，7米大型焦爐、400平方米以上超大型燒結機、年產150萬噸大型鏈箅機—回轉窯球團等一批大型現(xiàn)代化技術裝備已經實現(xiàn)了國際引領。大型冶金設備國產化率達95%以上（按重量計算），噸鋼投資明顯下降。現(xiàn)在全世界新投產的鋼鐵生產設備，80%都是由中國提供。
與此同時，行業(yè)效益也在今年創(chuàng)歷史最好水平。2021年前10個月，中國鋼鐵工業(yè)協(xié)會重點統(tǒng)計的鋼鐵企業(yè)銷售收入5.88萬億元，同比增長40%，利潤總額更是達到3450億元，創(chuàng)歷史最高，同比增長108%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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