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世界的分裂教我懂得了帝王的重要?!?/p>
很多作品,讓它的作者體會到了生命的耗材感。一將功成萬骨枯,在你看到的成品之外,有更多的廢稿、被放棄的構(gòu)思、半途中止的情節(jié)。于是,手稿也才會得到不一般的重視,創(chuàng)作背后的故事,也才有可能成為另一種值得玩味的作品。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1948年12月,一口從瑞士洛桑寄出的大箱子抵達了紐約,箱子里裝著一份手稿,還有許多家書信札。那些書信至少是十年前的了,對主人來說,大多已無意義,很多通信者,她都記不得是誰了。她坐在紐約寓所的火爐邊,一封封地瀏覽,然后送進火爐。她相信大部分通信人都死了,少數(shù)人即便還活著,也已經(jīng)把她給忘了。
她又翻到幾份用打字機打的信箋,看起來是寫好還沒寄出的,信的抬頭是“親愛的馬可……”馬可是誰?大概是某個朋友,也許,是親戚?還是情人?沒有叫馬可的情人、親戚呢?記憶在遠房親屬中搜尋了一遭,也沒有著落。至于朋友……她苦苦地回憶,搜索枯腸,最后她終于想起來了:這個“馬可”是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,一個作古之人,他就是公元2世紀的羅馬皇帝、所謂“五賢帝”中的最末一位馬可·奧勒留。這封信,不是她本人向古人發(fā)去的跨越時空的告白,而是她想寫的一本小說的書稿的一部分。是小說里的主人公,寫了這封信,確切地說,是在位的羅馬皇帝哈德良,寫給未來的皇帝馬可·奧勒留的信。
羅馬帝國的200年榮光
瑪格麗特·尤瑟納爾,她早在20歲出頭,就開始為哈德良構(gòu)思一本回憶錄性質(zhì)的小說了。那時的她,剛剛在意大利提沃利參觀了哈德良別墅,此乃公元125~134年,由哈德良下令修建的建筑群,凝聚了羅馬世界巔峰時期的榮光和驕傲,圖書館、雕塑園、劇院、亭閣、浴場,這些羅馬社會的標志性建筑,哈德良別墅里一應(yīng)俱全。在輝煌的古跡里徜徉,尤瑟納爾生出為哈德良寫一本回憶錄的念頭,一時的興奮和激動可想而知。
但興奮歸興奮,真正寫起來,她就發(fā)現(xiàn)高估了自己的能力。她本來頗為“家學(xué)”自矜:10歲學(xué)拉丁文,12歲學(xué)希臘文,而且不是在學(xué)堂里,是跟著她那位學(xué)識淵博的父親在家里學(xué)的。她對父親信賴和依戀有加,十六七歲時,和父親一起讀易卜生和莎士比亞,當她想要走寫作的道路時,也是父親和她一道定下了“尤瑟納爾”這個筆名,此外,父親還使她在20歲到來之前,就在法國普羅旺斯、英國和意大利的米蘭、維羅納等地開了眼界,并與令她日后長久著迷的羅馬帝國的遺跡相遇。
但這些了解加上熱情,遠不足以撐起一項真正嚴肅的寫作任務(wù)。三年里,尤瑟納爾兩度嘗試,兩度把寫好的稿子毀掉,這是一個嚴謹自律的人的修為。1927年,她在念久負盛名的福樓拜的書信時,注意到福樓拜說過這么一句話:“從西塞羅到馬可·奧勒留,是僅有的一段神不再存在,上帝也不存在,人是唯一存在的時期。”這一時期,差不多就是公元元年前夕,一直到公元180年馬可·奧勒留逝世,總共200年左右——處于“五賢帝”時代的羅馬國力強盛一時,因此諸神退散,而基督教還未成氣候。
福樓拜這一說,被尤瑟納爾反復(fù)玩味,反復(fù)誦讀,用筆在它下面重重地劃了線。哈德良剛好位居五賢君的第三,而縱觀從古羅馬到羅馬帝國整個這段歷史,哈德良也是頂點。1927年后,尤瑟納爾又來到了瑞士洛桑,之后是比利時、荷蘭以及中歐等地,那些地方有她早逝的母親的家族產(chǎn)業(yè),尤其是在維也納和貝爾格萊德,她都住了相當長的時間。1934年后,她去希臘長居了三年有余。地中海北岸世界的所有地方,差不多她都走到了,就如同羅馬鼎盛時代的一位地圖測繪員在完成她的工作。
1934年的尤瑟納爾年過而立,游歷得夠廣泛了,參考資料也找得越來越齊,終于又再次提筆。這次雖依然屢寫屢輟,但最終留下了15頁,她相信,這15頁是經(jīng)得起挑剔的,其中就包含了哈德良寫給馬可·奧勒留的信:“親愛的馬可……”對尤瑟納爾來說,哈德良之賢明,必然集中體現(xiàn)在為帝國選定接班人方面,他50歲的時候就物色了羅馬的后兩任賢君:安東尼努斯和馬可·奧勒留。故此,若讓哈德良給他器重有加的17歲的馬可·奧勒留寫信,他到底會說些什么?在這部虛構(gòu)的回憶錄里,這封信的位置太重要了。
然而尤瑟納爾又怎能想到,當十年后的自己再度見到這封自己寫的信時,竟會一下子認不出當年的心血,還險些將它連同其余舊信一起付之一炬呢?
漫長的相互尋找
1934年以后,很多事情令她分心——很多同樣使她興奮的事情,像是1937年2月,她在倫敦見到了弗吉尼亞·伍爾夫;緊接著,她又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貴人:格蕾絲·弗里克,這個人將陪她一起周游,能為她爭取到赴美的機會,并為她翻譯她之后的各種重要作品。尤瑟納爾自己也做翻譯,伍爾夫的《海浪》,還有亨利·詹姆斯的《麥茲所知道的》,都被她譯作了法文。
尤瑟納爾的精神歸屬是一個有足夠縱深的作品的世界,而作家本身向來不被她看重。她說過:“為一個敲門的青年作家開門可不是什么快活事,大家都無話可說,很少有能溝通談話的雙方?!庇羞@點見面的時光,不如再去念一遍自己膜拜的作家的作品。尤瑟納爾生逢文藝格外活躍的年代,可她真正交往過的名作家并不多,反而是那些遙遠地方的人,那些作古已久的人,才會引起她的興趣——因為那些人的存在都已相當于“作品”,是要去讀、去理解的,而不可以去叩其門求簽名。比之同時代人,她寧可提及的是19世紀的作家,如巴爾扎克。尤瑟納爾說,正是她推著自己博覽群書的父親去念了一點巴爾扎克,還有日本的紫式部。尤瑟納爾對《源氏物語》的熱愛,導(dǎo)致她寫了一篇《源氏王子最后的戀愛篇》,收入她的《東方故事集》,這篇小故事和另一篇以道教傳說為藍本而寫作的《王佛歷險記》一起,銘刻了尤瑟納爾對中國和日本文學(xué)的熱切推崇之心。
相比之下,哈德良是一位更古早的作者,比紫式部還要早近1000年。尤瑟納爾認為這位皇帝就是作者,他一生的奮斗都是為了寫一本回憶錄,他的功業(yè)、經(jīng)歷和思想,豐盛地堆到了他的筆下,期望在紙上出現(xiàn),只是他仍需耐心,等待近2000年后的一位法語作家為他代勞。
這是一場漫長的、互相的尋找。當尤瑟納爾發(fā)現(xiàn)哈德良的時候,她知道哈德良也在找她。然而她仍需等待,等待自己的成熟。
她實際上是做了多次“預(yù)演”的,如1935年出版的小說《火》,就是一部徹底的個人獨白,獨白的內(nèi)容涉及男女之愛、上帝之愛、對正義的愛,都不僅僅事關(guān)獨白者自己的事情和想法,而是事關(guān)人類的重大內(nèi)容?!痘稹肥撬诰刻苟”ら_始寫,居住在希臘時完成的,書中的獨白者也都是古希臘世界的人,唯有這樣的人物,口吐各種格言警句,用露骨的語言表達肉欲,如此表現(xiàn)語言上的陌生感,才是有說服力的。
尤瑟納爾成熟的標志,在于形成自己的現(xiàn)代派風(fēng)格。她理想中的《哈德良回憶錄》一直是一個對話的形式,哈德良當時的所有人物都要出場,彼此說話,嘈雜不已,但所有的對話又都是通過哈德良本人的眼睛和耳朵。她寫不下去。但寫《火》的經(jīng)驗訓(xùn)練了她將各種人的聲音集中到一個人的敘事之中的本領(lǐng)。寫完《火》后,尤瑟納爾又讀了一本出類拔萃的回憶錄:T.E.勞倫斯的《智慧七柱》。她在創(chuàng)作筆記里寫下了體會:
“勞倫斯的回憶使我思索良久。這個看破一切(首先是看破自己)的人的經(jīng)歷在我心里激起越來越強烈的愿望,想在哈德良身上表現(xiàn)這樣一種人的觀點,這種人從來不放棄什么,即便在這里放棄了,也是為了在別處索取。”
當然,一個人讀得太多,太沉浸,往往更難以寫出自己想寫的東西。在二戰(zhàn)爆發(fā)前,尤瑟納爾長久沉浸在為哈德良找資料的時光里,漸漸悟到一個道理,用她自己的話說,就是“世上有些書不到40歲便不能硬著頭皮寫,因為人不到40歲,往往看不到主要自然界線的存在,這些界線一個人又一個人、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劃出了人類無限豐富的差異,或者恰好相反,使簡單的行政分工、海關(guān)、軍隊的崗哨帶上了異乎尋常的意義”。
在這段筆記里,她最后寫道:“要學(xué)會準確估算我與皇帝的距離是非到40歲不可的?!?/p>
世界的裂隙中投出的一道光
1939年10月,尤瑟納爾到了美國,格蕾絲·弗里克的關(guān)系當然幫了她大忙,使她遠離戰(zhàn)火紛飛的歐洲。對她而言,更大的機會在于她可以和過去的那些嘗試徹底告別:丟掉艱難寫成的手稿,甚至放棄做過的閱讀筆記——那些筆記會繼續(xù)使她陷于其中,令她難以找到自己想要的聲音和節(jié)奏。但她帶著幾樣?xùn)|西:一是圖拉真逝世時,也就是哈德良繼位時(哈德良是前任皇帝圖拉真的表侄)的羅馬地圖;一是哈德良的接班人安東尼努斯的雕像圖片,那是她從佛羅倫薩考古博物館帶回來的。哈德良生前不僅選定了安東尼努斯繼任,還發(fā)掘了馬可·奧勒留,命安東尼努斯好生將他培養(yǎng)成羅馬的再下一任皇帝。
她還帶了幾份寫作提綱,那是1937年在耶魯大學(xué)短期講學(xué)時寫下的。可在之后一些年里,尤瑟納爾徹底中斷了《哈德良回憶錄》的寫作。她在1943年過了40歲,可她甚至為自己曾有這樣野心勃勃的寫作計劃而羞愧,為自己眼高手低感到沮喪。隨著放棄這本書,其他的寫作計劃也宣告擱淺,最后她把耶魯時期的提綱也毀棄了。當然,她在美國有很多事情要做:教書、講學(xué)、做商業(yè)翻譯、當記者、寫劇本,還出版了一本詩集。她要賺錢、要生活,她賺到的最多一筆錢,源于把《小美人魚》改寫成輕歌劇。
當你松開一個人的手,滿心認為會在將來與他——一個變得更好的你和一個變得更好的他——相遇的時候,你很不情愿去想象一種可能,即你倆會變得彼此難以相認,成為陌路人。1948年的那個火爐之夜,尤瑟納爾就險些沒有認出她的哈德良,她差一點就燒掉了那份打字稿。
然而,當她最終認出了那幾頁打字稿時,她就明白了某種天意:自己終將和這位羅馬皇帝結(jié)緣。那個突然從瑞士洛桑寄到美國的箱子,是值得存入文學(xué)博物館的。要不是它出現(xiàn)在尤瑟納爾的寓所里,《哈德良回憶錄》恐將永遠喪失問世的機會。
箱子里還有尤瑟納爾當初為寫書而買的資料,其中有一本圣奧古斯丁的傳記,記錄了很多哈德良的生平。她坐在火爐邊,遐想這些年世界的變遷:又是一場戰(zhàn)爭,又制造出一片硝煙和廢墟,德國吞并歐洲的野望破滅,英國的跨洲帝國的榮光也告瓦解,歐洲、亞洲、非洲多出了一批新國家,每個都吵吵鬧鬧,既恐懼又自傲,而這一波民族國家創(chuàng)建的大潮實際上還要持續(xù)一兩年。又一個時代過去了——在大西洋對面,尤瑟納爾看到的是世界的進一步分裂,裂縫形成的深淵里射出了一道道光,光,投向了公元2世紀的哈德良。
有“文藝傾向”、常常手不釋卷的人,往往也更樂于去想象古人身上的文人氣息。尤瑟納爾早年就覺得,她應(yīng)該讓哈德良表現(xiàn)出被忽視的另一面:他應(yīng)該是個很好的文人,很好的旅行者,他能寫詩篇,還能成為理想的情人……只有如此的哈德良,才值得被書寫和想象。但現(xiàn)在不同了,當初被她刻意淡化的傳主的首要身份,如今又突破林林總總的設(shè)想,現(xiàn)身到了最顯眼處:皇帝,哈德良是一個皇帝,他擁有和管理著一個完整的帝國?,敻覃愄亍び壬{爾遂寫下了本文開頭的那句話:
“世界的分裂教我懂得了帝王的重要?!?/p>
書成名就,人去樓空
一個人領(lǐng)受到與能力和心愿俱相匹配的使命,就能走入一段金色的時光。對接下來一年多的寫作時光,尤瑟納爾記下了這樣幾個片斷:
“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城,隨身攜帶稿紙準備重新動筆,不過好像一個人跳進河里,能不能游到對岸心里并沒有底。從紐約到芝加哥,通宵達旦關(guān)在臥鋪車廂里工作,仿佛封閉在地下墓穴中。翌日,在芝加哥車站餐廳等待被暴風(fēng)雪圍困的列車,寫了一整天。緊接著又是一夜,在赴圣菲的特別快車的游覽車廂里工作到天明,兩邊是科羅拉多州那些大山的圓形山丘和萬世如斯的星宿。飲食、愛情、睡眠、對人的認識等章節(jié)一氣呵成。想不起還有哪一天像這么緊張,還有哪一夜像這樣清醒。”
她是一個中介——讓哈德良通過自己來回憶,可在這本最終完成的小說中,我們感受到的完全是哈德良自己在言說。無可動搖的第一人稱,統(tǒng)一的、首尾一致的聲音,直截了當?shù)乃伎己捅磉_,當尤瑟納爾真正做到她所期待的、深入一個被重新發(fā)現(xiàn)的時代之中,探尋一個人的內(nèi)心世界的時候,她早在各種數(shù)碼修復(fù)技術(shù)、各種場景模擬技術(shù)出現(xiàn)之前,就做到了將今人與古人的時間距離縮到最短。
就連寫作過程中犯起了心臟病,尤瑟納爾也沒有放過機會:她求問醫(yī)師,哈德良得的是什么病?我是不是能體會到他當年的感受了?眾生都在從其他眾生的眼前流逝,如果讓一個人講述自己的一路歷程,他都會很犯難,因為自己的記憶是飄忽難定的,頂多只能拿自己當一個他人,談?wù)剬λ挠∠蠖选欢?,尤瑟納爾到底把自己壓入了哈德良的感受和思緒之中,當她埋首寫作時,就連她親愛的父親的一生,相比哈德良的一生都顯得生疏了。
“我曾經(jīng)以普通人的身份,像熱衷于擴大葡萄園的農(nóng)夫一樣耐心地在山下河邊一塊一塊地購買土地,接連成片。外出巡視之余,我就到這里的佳木秀蔭之下支帳而居,這些林木不久將毀于建筑師和泥瓦匠之手,一個滿腦子浸透亞洲迷信的年輕人曾經(jīng)真誠地希望對這些林木手下留情……”
“我終身無嗣,對此我并不遺憾?!业膬?yōu)點我盡量發(fā)揮,我的確定我也加以利用,但是我并不特別希望把這些傳給什么人。何況人類真正的延續(xù)與血統(tǒng)毫不相干……”
尤瑟納爾的哈德良,最后就是以這樣的口吻在講話。她尤其注意清除所有的“后見之明”,不能根據(jù)哈德良死后發(fā)生的事情去塑造哈德良的話語,那樣就太假、太可笑了。哈德良固然是需要展望未來的,可他的展望必須含混,一旦清晰,他就要像絕大多數(shù)人一樣屢屢地犯下錯誤,而同時,他的認識又必須是宏遠的,能夠清晰地斷言——就像馬可·奧勒留和斯多葛派所認識的那樣——一切的榮光都只是一時,都將成為往事。
最后是偉人的終場。全書的結(jié)尾,完成日是1950年的12月26日的夜晚。尤瑟納爾置身大西洋海邊的一座島上,她說“四周是近乎極地的靜寂”,而她極力在眼前喚起公元138年7月的一天,赤日炎炎的阿喀琉斯島上,一條毛毯蓋著彌留之際的皇帝,他飲下了最后一口水,抽搐了一下后告別了人間。一年以后,《哈德良回憶錄》的出版引發(fā)了一次真正的事件,尤瑟納爾了卻了20歲時許下的愿望,完成了一道由她自己出給自己的試題。各種榮譽呼嘯而來又慢慢散去。又過了數(shù)年,尤瑟納爾和格蕾絲·弗里克重返提沃利的哈德良別墅,再看一遍她所寫過的那些人生活過的地方。
沒有哪一樣事物在指責(zé)她的背叛,她對得起這里的每一株草木、每一塊石頭,然而,當初她在此地能清楚地想象與古人交流,如今書成名就,她眼前卻真正是人去樓空了。“我得到了滿足,完成了事業(yè),因此交流中止了”,她在自己的創(chuàng)作筆記中寫道,“我該考慮其他的作品了”。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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