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一個和四個》在FIRST影展閉幕式上獲得最佳劇情長片、最佳導演和最佳演員三個獎項后，導演久美成列和朋友一起去了趟青海湖?？v使工作室就設(shè)在西寧，他也多次往返于西部與北京之間，還是鮮少能有與家鄉(xiāng)更為親近接觸的機會。這位 12 歲就隨家人從藏地搬到了北京的青年導演，多年里一直在精神與身體上探尋著與故土的連接。于多元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孩子，身體里大抵也伴隨著長久的漂泊與不安——電影之內(nèi)，他以更豐富的視角和更多維的思考架構(gòu)著藏地故事，而故事之外，是一場漂泊、尋根與安定的自我探求。
(資料圖片)
在久美成列的創(chuàng)作與生命中，“對峙”是個回避不開的問題。
電影《一個和四個》的故事里，從護林員面部特寫鏡頭由近及遠拉出了暴風雪來臨之前于整片林區(qū)中發(fā)生的一場對峙，面對三個說法不一的外來者，護林員經(jīng)歷著內(nèi)心的自我撕扯，也被糾纏于人性的漩渦之中。“《一個和四個》里面，有一種來自自然界維度的東西，還有人本身的糾結(jié)、緊張、復雜和欲望，它們之間有強烈的對比，這可能是我生命中一直存在的一種很強烈的感受。”
西裝外套、高領(lǐng)針織衫均為 BRUNELLO CUCINELLI
少時離別故土，久美成列人生中第一次對未知的全新抵達與適應(yīng)在快速間完成，但隨之而來的是脫節(jié)生長過后的撕裂與迷茫。內(nèi)心的矛盾感是從他被外界強調(diào)身份標簽的那一刻開始的。當時久美成列所在的學校鮮少有藏族面孔，周遭的人對遙遠的藏區(qū)有無限好奇，于是每次做講述自己家鄉(xiāng)和生活的主題演講時，久美成列都要分享藏區(qū)。
“但我發(fā)現(xiàn)沒得可講，PPT里列的圖片都是網(wǎng)上搜到的，什么青海湖、日月山……關(guān)于藏區(qū)的呈現(xiàn)都是很片面的，沒有特別生活化的東西，那時候我就已經(jīng)很痛苦了?！?/strong>
更深的刺痛發(fā)生在同父親回鄉(xiāng)與親人相聚的時刻。離開故土之后，交流環(huán)境完全不同，關(guān)于家鄉(xiāng)語言的記憶也開始在久美成列的腦海中逐漸褪色?！坝写位乩霞?，我要拿一個冷包子給一只狗吃，在藏語里‘冷’和‘涼水’差了一個音，結(jié)果我說錯了，把‘冷包子’說成了‘涼水包子’，他們都笑我。還有一次，家里親戚問我十二生肖中你是什么生肖的時候，我把‘?！f成了‘牦?！??！?/p>
諸如此類的“洋相”讓久美成列覺得羞愧，難受和痛苦也在加深。他不了解如今生活的城市的過去，也不了解記憶里那片根之所在的故土當下正在發(fā)生著什么，好奇與牽絆同時存在，交集與斷裂無法消解。
酒紅色西裝、西褲、黑色皮鞋均為 DUNHILL
關(guān)于自我認同的模糊某種意義上的終結(jié)發(fā)生在高中，16 歲那年他休學回到家鄉(xiāng)，“想回去再生活得久一點，讓自己對家鄉(xiāng)的感受再多一點?！彼昧艘荒陼r間學習藏地的語言和文化，也正是那一年的經(jīng)歷，打開了他對于生地與長地之間自我矛盾的結(jié)，“那一年，我接觸到的藏文化里最根本的東西，讓我對生命的理解有了另一種感知。這是一種本能，當我感受到藏文化對我產(chǎn)生的影響之后，我一直在兩種文化之間思考?！?/p>
文化碰撞之下帶來的思考，后來被久美成列放入了自己的作品之中進行更多探討。無論是《一個和四個》，還是今年的短片新作《新生》，亦或是在北京電影學院更早時期完成的幾部短片作品，都映襯著他對所處環(huán)境與自我關(guān)系的一種深度觀察：“一種是很放松的，一種是很緊張的，這些東西總會在我的生命里對峙?！?/p>
對峙的作用力仍在持續(xù)，但少年的漂泊終于在回歸故土之后開始有了依靠和落腳。
回到家鄉(xiāng)的那一年，久美成列久違地感受到了西部人民淳樸的同時，也更多看到了高原之上的堅韌。
有一個月正趕上學校放假，假前學校布置的任務(wù)是讓孩子們回家挖蟲草，有天久美成列去找同學，準備兩人一道。在同學家中的那一天經(jīng)歷，讓久美成列至今印象深刻?！澳翘旌鋈幌缕鹆似皾姶笥?，同學的父親說要出門把馬拴住，順便出去走一走，我就問，下這么大雨您不怕被淋濕嗎？他說他喜歡下雨的感覺，就很自然地走出去了。等他回來之后，全身都淋濕了，但滿臉都是笑容。你能感覺到這片土地上的人，跟自然有一種很親近的關(guān)系，也不懼怕什么，他們就是在這個地方堅韌地生活著?！?/p>
提花針織毛衣、針織圍巾均為 FENG CHEN WANG
藍色牛仔褲、切爾西靴子均為 BRUNELLO CUCINELLI
還有一個瞬間是讓久美成列沒有料想到的。吃飯的時候，同學的母親喊他一起，“她說，‘我的兒子，過來吃飯吧?！鞘俏乙庀氩坏降?，你會感受到這可能是一種天然的母性，在這個地方，它的力量更加強大。”
高原之上，西風凜冽，塑就了人們?nèi)缟饺缡男宰樱緲愣鵁崃?，謙卑而篤定?；乩霞业囊荒觊g，久美成列學到了文化之外與人有關(guān)的更多學問。在藏區(qū)學校里，學生們對老師格外尊重，“不管在任何地方看到自己的老師，都要鞠躬。你能感受到大家對于知識的渴望，以及意識到知識對于生命有多寶貴?！边@些瞬間都讓久美成列感到安定，“會把很多浮躁的東西放下來?！?/p>
駝色山羊絨大衣 LORO PIANA
藍色牛仔褲、切爾西靴子 均為 BRUNELLO CUCINELLI
結(jié)束了那一年的學習，久美成列懂得了如何專注當下，也明白了什么叫活得自在。那一年，他沒怎么關(guān)心過電影，遠離城市并沒有帶來焦慮，反而讓他有機會找到了自己和人、和土地之間最原始的聯(lián)結(jié)。日常碎片如流水一般安靜地流淌在高原人民的生活里，但對久美成列的觸動是深刻而龐大的，曾經(jīng)那些對于家鄉(xiāng)生活更細致感受的錯過與缺失，被這些微小卻盛大的瞬間填滿，成為一種更具自我意識的表達。
隨久美成列一同從家鄉(xiāng)回到北京的，除了安定的心緒，還有那些關(guān)于藏地的表達欲望。
久美成列對于藏地小說和民間傳說一直都很關(guān)注，也喜歡藏文詩歌。故事里的生活都發(fā)生在這片土地之上，語言成為一種更親密的連接。他尤其想把家鄉(xiāng)的神話故事拍成電影，“那些神話故事，很多是你現(xiàn)實生活中根本想象不到，甚至生命里面體驗不到的東西，但如果拍出來就會超級棒，跟《魔戒》一樣。”
這些源于生活啟發(fā)的表達，也讓久美成列的視線更多落在了生活之上。不拍戲時，他會比從前更?；乩霞??！拔姨貏e珍惜每一次回老家的機會。從前我都是跟著父親去拜年，去年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。當我到了熟悉的親戚、朋友家里，喝完酒我們會敞開心扉地聊天，我真的很喜歡這種感覺。”
拼接風衣外套 私人物品
黑色靴子 CHRISTIAN LOUBOUTIN
在與家鄉(xiāng)和家鄉(xiāng)的人更多接觸的過程中，對于生活更為明確的感知最終也成為一種自然經(jīng)驗被久美成列運用到了電影創(chuàng)作中。電影《一個和四個》里，護林員細致而貼合人物的細節(jié)是久美成列觀察生活得來的經(jīng)驗?！澳憧醋o林員，他在那么饑餓、那么憔悴的狀態(tài)下，還是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在生活，正常地在劈柴，骨頭上只有一點點肉他也要摳下來，這就是一種生活的狀態(tài)，一種在夾縫中生存的感覺。包括他跟同村的根寶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當他們遇到一個外來人進來的時候，他們兩個會用本地語言溝通，這種細節(jié)也是生活里面就會有的?！?/p>
駝色山羊絨大衣 LORO PIANA
藍色牛仔褲、切爾西靴子均為 BRUNELLO CUCINELLI
現(xiàn)在每次再回到老家，時間允許的話，久美成列會回到村里住上十幾天，家里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地讓他參與進來，比如葬禮?！耙院笪蚁牖ǜ嗟臅r間跟家人、朋友待在一起，去享受我的生活狀態(tài)，再把這些東西放到電影里，它們對我生命的滋養(yǎng)很有用?！?/p>
如何講一個“故事”，對如今的久美成列來說已經(jīng)不再那么重要了。于他而言，電影表達最本質(zhì)的途徑是影像，而影像的作用是記錄一個瞬間、傳遞一種情緒，這些由生活集結(jié)而成的瞬間與情緒帶給生命的啟發(fā)，或許遠高于“故事”的維度。“它的力量可能比你講一個精良的故事更有意思、有價值?！?/p>
M.C.
你覺得西部這片土地為電影人提供了怎樣的滋養(yǎng)？
J西部的養(yǎng)分，會讓電影人對生命的態(tài)度更豁達一些。前段時間我看了李?，B導演的《隱入塵煙》，你看馬有鐵，雖然要幫別人去獻血、要面臨拆房子和蓋新房，但他跟妻子之間總會有一些細小的瞬間是特別美好的。這種瞬間，我覺得就是西北人對生命的態(tài)度——不管在怎樣惡劣的環(huán)境下，我們總能找到美好的那一點。因為我們總在面對無常，大自然里總有暴風雪，在這種時候，你不能總活在痛苦里，所以我們對生命的態(tài)度就很隨遇而安，不會有太多的糾結(jié)和痛苦。他的電影也會讓我想到很多已經(jīng)去世的親人，他們就一直生活在村子里面，我偶爾才能回去看他們一眼。我在看李睿珺導演的電影時，就覺得跟他們相處的時間太少了，也不夠理解他們，還挺傷心的。
M.C.
在你的觀察和認知中，西部電影人有什么共同特質(zhì)嗎？
J人和人之間經(jīng)歷的事情不同，看待事物的方式肯定就會有一些差別，但我覺得共性的東西也有，就是強烈的生命力。我們每個人都要從這里面尋找屬于自己的私人表達，比如我可能會把我在城市里面的經(jīng)歷帶進來，其他人也許會有另外不一樣的方式，但總之，我們表達的東西，還是屬于這片土地的。
M.C.
除了電影，在你的成長過程中，還有什么樣的文藝形式對你產(chǎn)生過比較大的影響？
J最重要的還是畫畫吧，從小到大都是。小時候我喜歡畫一些實體的東西，但是越往后面，我越喜歡抽象的東西。記得有一次去紐約的MOMA，到達展覽館的時候，我怎么都不想離開那個地方。看到那些抽象畫、那些線條、那些色塊，很多人都好奇，這表達了什么呀？但我就是喜歡，我不用管它到底表達了什么，我覺得它表達了什么它就表達了什么。我覺得那些線條可能是一種悲傷的、憤怒的情緒，跟畫家本身經(jīng)歷過的一個瞬間有關(guān)。某天房地產(chǎn)公司打電話給畫家，他被這通電話干擾得心情特別煩躁，就隨手在筆記本上亂畫了起來，那種情緒就變成了線條，一直到成為我看到的那些畫。那個瞬間讓我對美術(shù)有了另外一種認知，就覺得它跟實體沒關(guān)系，也是一種情緒的表達。所以后來我喜歡抽象的東西，那次看到的畫對我影響還挺大的。
M.C.
你印象中的西部是什么樣子的？
J西部的人非常堅韌，因為他們總是在跟大自然里面的很多事情相處，甚至是斗爭，這種情況下會把人性特別堅韌的那一面激發(fā)出來，那種堅韌同時又會讓你對別人更有愛，對很多事情更包容。
編輯/陳柏言ChicoChan
攝影/鬼馬易
造型/王喬
撰文/張凡、陳柏言ChicoChan
化妝/楊昌秀
發(fā)型/延松
造型協(xié)助/楊小天
造型助理/李婧雯
編輯助理/牟芝栢、ERIC
設(shè)計/enkit
排版/麗麗鼠
特別鳴謝/索措加、斗拉尤及其家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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