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麥導演比利·奧古斯特的新作《信誓》入圍2021年北京國際電影節(jié)天壇獎主競賽單元。比利·奧古斯特,1948年11月9日出生于哥本哈根,畢業(yè)于丹麥國家電影學校,1978年執(zhí)導了個人電影處女作《在我的生活中》,執(zhí)導的電影《征服者佩爾》(1987年)和《善意的背叛》(1992年)獲得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(jié)金棕櫚獎。其后他導演的現實主義作品一直受到各類電影節(jié)的青睞,如《冰雪迷案》(1997年)、《再見巴法納》(2007年)與《幸運兒彼爾》(2019年)等;而《信誓》與奧古斯特之前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不同,是一部具有現代主義特征的影片。
走出“被馴化”的溫柔鄉(xiāng)
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說,詩人“以創(chuàng)造力的名義發(fā)言,能夠推翻一切秩序與表征,在以永恒回歸為特征的永恒變革的狀態(tài)中肯定差異”。比利·奧古斯特的電影《信誓》就如是刻畫了丹麥詩人索爾基爾德。
通過與丹麥國寶級女作家男爵夫人坦恩的對比,電影將詩人抽象的認知升華,使之視覺化與空間化:富有才華的詩人開始由于對自由、創(chuàng)作與人作為“超人”主體性的認知不足,處于謹小慎微、恐懼與猶疑中,在男爵夫人的指導下快速完成了自我主體性的建構,也完成了從否定到肯定的認知上的突轉與升華,從自身經驗出發(fā),肯定事物的“差異/生成”,從超驗與經驗的雙重角度,完成了對思想與生命的開放認知。索爾基爾德的處女作詩集出版時雖然廣受歡迎,但這并不能給他帶來經濟和生活上的改善,他還是要靠圖書管理員妻子格蕾特的薪水來養(yǎng)家,這個時候他不自信,希望“活成別人所期待的樣子”,渴望外力的幫助或更有權威的人的指導,希望在現有秩序內獲得肯定或者所謂的成功。這是詩人在接觸男爵夫人開始時候的狀況,男爵夫人指出他缺乏對“人類的偉大”的認知,不關心“自己的內心”,“試圖去奉承別人,希望被人接納”成為一樣的“被馴化的家畜”;而男爵夫人作為他的對比與參照者,則呈現了“超人”的自信、勇敢與嚴苛。
男爵夫人在索爾基爾德拒絕為她寫傳記的情況下,還是與他建立了海貝格戲劇中的信誓之約:“如果你現在已經對上帝失去了信心,那么請相信我,我會保護你的。”她不但慷慨地為詩人提供食宿、自由寫作空間,還在文學創(chuàng)作方面對他進行指導,甚至為了讓他不受“逢場作戲”的影響,趕走他身邊“沒有靈魂的丫頭”。但其實,男爵夫人在此過程中也漸漸愛上了詩人,當她聽到詩人與班妮迪克特相愛并打算離開妻子時,她感覺自己“像被野獸撕扯一樣痛徹心扉,是撕心裂肺般地痛苦”,并認為其是“人世間最大的痛苦”。
男爵夫人與詩人索爾基爾德的年齡有巨大的差距,分屬不同的階層,在1950年代具有不一樣的社會影響和地位。但男爵夫人并不顧及這些,只是在看了他的處女作之后就被他吸引了,找了諸多借口將詩人引到自己身邊,激發(fā)他的才華和勇氣,希望他“能體驗到飛翔的感覺,感覺到一切皆有可能”。但男爵夫人最后遭遇了世俗生活中的失敗,詩人以勇敢和獨立主體性的方式拒絕繼承她的遺產。在逐漸知曉男爵夫人的真相后,詩人滿含深情地報之以真誠一吻——既有情感的、身體的回應,也有對世俗世界“不倫之戀”的僭越與超越,升華到了神圣之“愛”。
影片中詩人的妻子雖然是配角,卻如傳統戲劇中的歌隊一樣,作為旁觀者和評說者,她對猶豫不決的丈夫進行調侃,評說他作為詩人“如此偉大,卻又在乎如此渺小的事情”。在某種程度上,妻子格蕾特和男爵夫人對詩人的影響與作用是一致的,只不過男爵夫人的助力是顯在的、專業(yè)性的或超驗性的,而格蕾特的推動則是隱在的、生活上的與經驗性的。格蕾特最后對“曾經充滿活力、了不起的”男爵夫人能否承受痛苦進行了論述,從她的角度去論及男爵夫人及真相:“在這個世界上,我們的責任就是學會消化痛苦,避免更多人深受其害。她不能那么做或者說她做不到。你覺得你需要她,其實是她需要你。”詩人的妻子是隱在的智者和堅強之人,明曉自己的權力意志,這種權力意志“與覬覦、拿取無關,而是涉及創(chuàng)造、給予。”
“否定”的開放性與自由的可能性
《信誓》中的男爵夫人在和索爾基爾德見面時談到了法語否定詞“不(pas)”,男爵夫人描述說:“如果只是問‘為什么’,聽起來就像是在發(fā)牢騷或是在抱怨,聽上去有點消極,但如果加一個否定詞,‘pas’也就是不,那么‘為什么不’就變成了一個蘊涵著無限希望的答案。”男爵夫人如薩特戲劇《蒼蠅》中的俄瑞斯忒斯一樣,指導詩人進行否定性的“弒君”行動,寧肯自己最后也
被否定掉。男爵夫人對詩人說,她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就是看著她的朋友在“晚會上醉意醺醺”的樣子。酒神精神的否定性具有“無窮盡的創(chuàng)造力和毀滅的意志,在更深層次上展示了原始宇宙意志的力量。”
《信誓》中,與詩人索爾基爾德有關的三位女性是妻子格蕾特、情人班妮迪克特和男爵夫人,分別象征著男人的三個阿尼瑪形象投射:秩序維護者、秩序外的情欲對象與精神導引者,代表了男人不同階段的心靈欲求對象。三種女性身份之間也充滿了否定性的特征——婚姻中的妻子身份既否定了欲望出軌對象班妮迪克特,作為秩序的維護者與限定者又否定了詩人與男爵夫人的不倫關系,而后者又對其進行超越或僭越。男爵夫人問詩人:“你曾經拜讀過尼采、歌德與里爾克的大作,你能給我引用一首包含太太這個詞的詩歌嗎?不能,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?”妻子、出軌對象與精神戀愛者之間互為否定的狀態(tài),將人類可怖的處境赤裸裸地呈現了出來。
每個角色都在尋找成長之路
《信誓》中的班妮迪克特,在“愛是一種自我的感受,還是為別人做出犧牲”之間糾結,因不能兩者兼顧而“陷于崩潰”之中,故而被男爵夫人說成是一個“沒有靈魂的丫頭”。但電影《信誓》的開放與多元就在于每一個角色都在尋找自己的成長之路,即使班妮迪克特也一樣。
詩人索爾基爾德不同于她。影片在首尾部分都設置了進門前是否拿“褲夾子”的動作:詩人在影片開始時,按照妻子的叮囑“取下褲夾”;在影片結尾,他沒有取下褲夾。這意味著他從開始的拘泥于現實“禮節(jié)”,到結尾對其進行否定與超越,彰顯了他從之前的恐懼、如履薄冰到“成為自己”的變化。這個“成為自己”的變化就是對現世文明的反思與反叛——他站起來凝視男爵夫人與遠方,而不再是局促地、暗地里打量男爵夫人照片中的荒野。他自己走到了荒野上,即將成為具有主體性、否定性與進行主動選擇的“金發(fā)猛獸”,而不要再作為軟弱的“家畜”或“蠕蟲”。
《信誓》結尾,索爾基爾德拒絕男爵夫人的邀約時,男爵夫人問他:“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?你是否曾經想過你所扮演的角色之所以存在,恰恰是因為作為對手的我的影響呢?”她忘了先前自己作為“超人”或“金發(fā)猛獸”在行動時,也曾如此對待他人。詩人索爾基爾德的確沒有考慮她的感受,但她還是做她所做的,此舉撼動了詩人,在最高境界的認知上,二人合二為一,達成共識。
索爾基爾德在影片快結束時拒絕了男爵夫人的信誓與盟約束縛,做他本身想做的,不再以外在的秩序與標準作為參考,他自己就是善惡與判斷的標準答案。影片結尾處,詩人同兒子一起揪掉雛菊的花瓣,這個動作意味著“這樣做/不這樣做(to be/not to be)”是根據花瓣數量的奇偶來決定的,表明人的選擇或行動所具有的流變性、偶然性和不可確定性,“把人們帶向一種不知名的、沒有預見的、沒有預先存在的目的地”(德勒茲)。(張沖)